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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特朗普重新掌权的第一个春天，白宫以行政令的形式密集出手，接连在学术自由、选民登记、教育援助与对外贸易四个领域推动高风险政策调整。这些措施有一个共同特征：都以“国家利益”、“美国优先”之名，绕过国会程序或推翻前任行政决定，引发州政府、学术界、民间团体与企业界的广泛反弹。
除了掀起了世界范围的舆论风暴，特朗普的政府也很快就遭到了来自美国内部的司法围堵，五起重量级诉讼接连而至，所有案件均指向联邦行政权是否突破合宪范围，是否在制度盲区内扩张为政治武器。法庭也正逐步成为特朗普时代政治博弈的主战场。
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总统被告”，而是一次跨越四大政策体系的制度检验。当总统以公共政策之名挥动行政大权，或许这些诉讼指向的是一个共同的质问——总统的权力边界，到底在哪里？
这五大诉讼所涵盖的议题，无一不是美国制度结构中最敏感的核心领域：学术自治、公平选举、财政联邦制与贸易主权。它们并非孤立的政治冲突，而是一场场制度压力测试，是特朗普治下“先行动、后审查”政治逻辑的集中反映。而在这一切背后，联邦法院系统正再次被推上政治与制度交锋的前线，成为美国政体的最后守门人。
1｜哈佛大学案：联邦拨款能否成为意识形态武器？
2025年4月12日，一场标志性的学术自由诉讼在波士顿联邦地区法院正式立案。原告是哈佛大学数十位教授与美国大学教授协会（AAUP），被告则是特朗普政府。在重返白宫后不到百日内，特朗普政府便以“整顿校园反犹主义”为由，对全国多所高校发起联邦资助审查，而哈佛成为首个明确提起法律反击的对象。
“真理”（Veritas）一词刻在通往哈佛广场的德克斯特门上。摄影：Pavan V. Thakkar
2025年4月1日，哈佛大学的数十位教授联合美国大学教授协会（AAUP），在波士顿联邦地区法院正式对特朗普政府提起诉讼。这是一场围绕学术自由、联邦财政权与政治干预之间边界的正面冲突。
案件起因是特朗普政府对哈佛大学所获得的总额近90亿美元的联邦合同与资助项目发起审查，声称其校园存在“系统性反犹主义容忍”，必须立即整顿。
这场案件的核心争议不在于是否存在反犹问题，而在于联邦财政权是否被用于强制高校服从某种政治立场。根据原告的陈述，特朗普政府对哈佛大学总额近90亿美元的联邦合同与科研资助项目展开全面审查，并附加了多项政治性整改条件：禁止学生佩戴口罩参与示威、取消DEI（多元、公平、包容）项目、加强与执法机构配合等。这些整改命令由教育部、卫生与公共服务部与总务管理局联合下达，在原告看来，这不仅缺乏法律依据，更严重侵害了大学作为学术机构的自治权与言论自由空间。
诉讼文件以强烈的措辞指出：“这些行政要求，是对哈佛学术生命线的直接威胁，无异于一把抵在大学太阳穴上的枪。”原告认为，特朗普政府是在利用《民权法案》第六章中反歧视条款的行政解释权限，将联邦资金作为惩治“思想不合”的政策工具。这一手法看似借道反歧视，实则绕道对异见的打压。
2025年4月12日，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市，示威者在剑桥公园集会抗议。此次抗议由剑桥市政府组织，呼吁哈佛大学领导层抵制联邦政府对高校事务的干预。图片来源：路透社/Nicholas Pfosi
哈佛法学院教授Andrew Crespo在公开声明中指出：“联邦政府不能利用财政权力，迫使大学清除其不喜欢的声音。”另一位宪法学者Nikolas Bowie则直言：“特朗普并不是在打击反犹，而是在惩罚批评他政策的学术界。”
此案在美国高教界引起巨大震动。虽然近年来美国高校政治化风潮日益显著，但这是首次有联邦政府以资助为杠杆，试图重塑校园政治生态。原告担心，如果这一审查得以推进，将为联邦拨款附加“意识形态合规”门槛，在学术机构中制造寒蝉效应。
更广泛的制度焦虑在于：若行政权可以通过财政控制影响高校表达，是否意味着学术空间已不再具有制度豁免地位？这也引出一个关键命题：在一个高度政治化的国家治理体系中，知识与思想是否还能维持自身的独立性？
哈佛案的裁决将不仅决定该校未来资金与项目命运，更可能为未来联邦资助的合法边界设立新标杆。它既是对《第一修正案》的再审视，也是一场关于国家权力与思想自由之间界限的制度辩论。
2｜教育财政案：冻结疫情资金是否构成联邦违约？
2025年4月10日，一场由16个州与哥伦比亚特区联合发起的联邦诉讼在纽约南区地区法院正式提起，矛头直指特朗普政府突然冻结疫情期间教育援助资金的决定。由纽约州总检察长利蒂希娅·詹姆斯（Letitia James）牵头，该案迅速成为评判联邦财政权是否可以任意推翻前任政府政策承诺的风向标。
案情焦点在于名为“基础与中等教育紧急救助基金”（Elementary and Secondary School Emergency Relief Fund，简称ESSER）的疫情专项拨款。该基金最初于2020年在新冠疫情高峰期设立，总额高达1890亿美元，旨在帮助各州公立学校修复基础设施、弥补教学差距、保障弱势群体教育平等。按照拜登政府的2023年决议，原定2024年截止的使用期限被统一延长至2026年3月，以适应各州项目执行进度的实际需要。
然而，2025年3月底，特朗普政府的教育部突然宣布不再承认前任政府设定的延期安排，并拒绝发放所有剩余未使用的拨款。教育部长琳达·麦克马洪（Linda McMahon）在简短声明中称：“学校已经有足够时间使用这笔钱。延期是对纳税人资源的不当浪费。”但这一声明未提供任何数据支撑，也未说明为何要取消一项具有广泛政治与教育共识的过渡安排。
受影响的州在起诉中指出，特朗普政府的决定破坏了他们基于既有政策所制定的三年期教育预算规划，并可能导致多个关键项目停摆。仅纽约州一地，预计将失去1.34亿美元拨款；全国范围内受影响的还有加州、伊利诺伊、马萨诸塞、明尼苏达等十余州。诉状强调，ESSER资金资助的不仅是硬件修缮，更包括为弱势学生设立的补课机制、心理健康支持、为流动儿童或无家可归学生提供的应急教育服务等“系统性支柱”。
原告主张，特朗普政府此举已构成联邦对州的“政策违约”，违反《行政程序法》（Administrative Procedure Act, APA）对于政策变更应遵循正当程序的基本要求。更重要的是，该决定撕毁了此前由教育部正式发文承诺的延期安排，侵犯了州政府基于联邦指导制定的教育权责规划，严重扰乱了地方政府的财政安排。
利蒂希娅·詹姆斯在起诉声明中表示：“特朗普政府正在肆意撕毁联邦政府的公共承诺，把我们的孩子当作政治筹码。” 她强调，最脆弱的学生群体：移民儿童、低收入家庭学生、特殊教育需求者，将首当其冲，成为最大受害者。
来自马萨诸塞州的总检察长则警告，这一决定“将使全美教育系统进入财政与治理的双重混乱期，暴露出政府对公立教育体系最基本承诺的背弃。”
尽管教育拨款传统上属于国会预算权范畴，但白宫通过控制行政层级中的项目审批与执行权限，正在逐步形成一种“拨款不拨心”的新模式：即表面保留资金框架，实则通过限制使用规则与收回资金方式实现对政策方向的实际掌控。
此案能否迫使行政权对财政承诺负起法律责任，将成为未来美国联邦-州财政关系的重要里程碑，也可能深刻影响未来“政策延续性”是否受制于政党轮替而失去制度保障。
在这场涉及千亿公共资源、影响千万学生命运的财政风暴中，问题不仅在于钱该不该发，更在于政府还能不能被信任。
3｜选举制度案：总统能否以行政令重构选票机制？
2025年3月25日，特朗普签署一项全国性行政命令，声称为“恢复联邦选举诚信”，其中最具争议的条款要求：所有登记参加联邦选举的公民，必须提交“公民身份证明”副本；此外，禁止各州计入投票日之后才送达的邮寄选票。这项命令在不到两周内迅速引发法律反击，19个州政府于4月3日在马萨诸塞州联邦地区法院联合提起诉讼，指控该命令违宪滥权。
该案由纽约、加州、密歇根、马萨诸塞和新泽西等州的民主党籍总检察长联合发起。起诉书指出，总统无权通过行政命令单方面更改全国选民登记标准，亦无权干预各州根据本地情况制定的投票时间与方式。这种做法违反了《国家选民登记法》（National Voter Registration Act, NVRA）、《行政程序法》（APA），并构成对《第十修正案》所保障的州主权的侵犯。
尤其引发争议的，是该行政令对“公民身份证明”的狭隘定义。特朗普政府仅承认美国护照、特定军人证件，或极少数州签发的带有公民标识的身份证件作为合法材料。而根据非营利机构Brennan Center for Justice的数据，美国目前有约2100万人缺乏任何符合该标准的证件，这些人主要集中在老年群体、低收入群体、原住民与少数族裔之中。
除身份要求之外，行政令还授权司法部对“不合规”州政府采取财政制裁，包括暂停拨款与执法干预。这一机制被原告州称为“通过行政命令重新配置宪法联邦结构”的危险尝试。起诉书写道：“总统无权以国家安全为名，凌驾于州选举管理权之上。”
从操作层面看，行政令下达的时间点——距离2026年中期选举仅剩18个月——也令原告忧心。各州需在短期内修改培训流程、更新选票格式、设计验证系统，这在预算、人力、软件与法律上都几乎难以完成。“这不是反舞弊，而是制造混乱。”来自明尼苏达州的总检察长在诉状中写道。
目前，该案已进入联邦法院程序，由哥伦比亚特区法官Colleen Kollar-Kotelly主审，诉讼原告还包括多个投票权组织与法律研究机构，如ACLU、Common Cause与Brennan Center for Justice等。案件预计将在未来数月内完成听证。
本案的深远意义在于，它不仅涉及2026年中期选举的公平性，也将决定总统是否可以通过行政命令塑造国家选举机制。
4｜IEEPA关税案（一）：IEEPA是否被滥用？
2025年4月2日，特朗普政府宣布对所有国家的进口商品征收10%的基础关税，自4月5日起生效。此外，对与美国存在最大贸易逆差的国家征收更高的“对等关税”，税率从11%至50%不等，自4月9日起生效。这一政策是特朗普在4月2日的“解放日”演讲中宣布的，标志着美国经济政策的重大转变。
此举迅速引发法律挑战。一家中小企业在法律倡导组织“新公民自由联盟”（New Civil Liberties Alliance, NCLA）的支持下，向联邦法院提起诉讼，指控总统滥用IEEPA，将国家安全工具错误应用于日常贸易政策，并要求法院裁定该行政令违宪。
IEEPA是一项1977年通过的联邦法案，原本用于赋予总统在非常规威胁（如恐怖袭击、海外敌对势力行为）背景下冻结资产、阻断交易的应急经济权力。历史上，其适用范围主要集中在外交冲突或国际危机背景中，而不是日常的国际贸易安排。
NCLA的诉状指出，特朗普所宣称的“紧急状态”——即美中贸易逆差——既非突发性危机，也未构成“非同寻常与重大威胁”。诉状援引国会立法目的指出：IEEPA授权范围从未包括在和平时期实施结构性贸易惩罚政策。
此外，原告还主张，关税作为税收措施，理应受到宪法第一条赋予国会的“征税权”管辖，而总统此举等同于绕开国会设定全国性税率，违反三权分立原则。“总统不能既当立法者，又当执法者。”该联盟首席法律顾问在媒体声明中强调。
这场诉讼的意义不仅在于挑战一项具体政策，更在于为IEEPA的适用边界划定司法红线。正如多位国际经济法专家指出，若总统可以随意以“国家安全”之名实施关税制裁，则未来任何贸易行为都可能被政治化、武器化。
该案目前已由华盛顿特区联邦法院受理，法院将在审前听证中决定是否暂停该行政令执行。美国商会、全国零售联盟等多个商业团体亦公开表达支持，呼吁“防止IEEPA成为总统手中的经济战斧”。
5｜IEEPA关税案（二）：五家企业联手起诉“捏造的紧急状态”
2025年4月14日，五家美国中小企业在自由正义中心（Liberty Justice Center）的代表下，向美国国际贸易法院提起诉讼，挑战特朗普政府于4月2日宣布的“解放日”关税政策。该政策包括对几乎所有进口商品征收10%的基础关税，以及对约60个国家实施更高的“对等关税”。
原告企业涵盖多个行业，包括纽约的葡萄酒进口商VOS Selections、宾夕法尼亚的钓具电商FishUSA、弗吉尼亚的教育电子套件制造商MicroKits、犹他州的管道制造商Genova Pipe，以及佛蒙特的女性骑行服品牌Terry Precision Cycling。这些企业表示，突如其来的关税政策对其运营造成了严重影响，迫使他们在价格、供应链和客户关系方面做出艰难调整。
诉状指出，特朗普政府援引《国际紧急经济权力法》（IEEPA）实施关税，但该法案原本用于应对“非同寻常和重大威胁”，如国家安全或外交危机。原告认为，长期存在的贸易逆差并不构成此类紧急状态，且总统无权绕过国会单方面设定全国性税率。自由正义中心高级法律顾问杰弗里·施瓦布（Jeffrey Schwab）表示：“没有任何个人应拥有对全球经济产生如此巨大影响的征税权。宪法将设定税率的权力赋予国会，而非总统。”
该案目前已由国际贸易法院受理，法院将在审理过程中决定是否暂停关税政策的执行。此案与之前的新公民自由联盟（NCLA）提起的诉讼共同构成对特朗普政府贸易政策的重大法律挑战，可能对未来总统在贸易政策中的权限范围产生深远影响。
法庭之上，美国民主的一场自辩：司法仍是“最后的守门人”吗？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特朗普的“快节奏治国”的高压风格分别在各个领域中引发了激烈法律对抗。从法理上说，它们均不只是政策异议的表达，更是制度层面对“总统权限是否滥用”的追问。行政命令是否可以替代立法程序？财政拨款是否可以附带政治条件？总统是否可以动用国家安全机制塑造贸易格局？
在这样的治理结构下，法院——尤其是联邦法院系统——再一次被推向了国家治理的中心：它是否还能担得起“制度防火墙”的角色？
以哈佛案为例，司法机构必须裁定：在联邦财政支持与校园政治表达之间，是否可以存在一种“思想合规”的隐性标准？在19州投票行政令案中，法院将面对总统是否有权更改联邦登记要求的根本问题。而在教育资金案中，核心在于新政府能否撕毁前任行政承诺；在IEEPA关税案中，挑战则直指总统在非战争状态下对经济政策的“紧急命令”式重塑是否合宪。
这些案件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不只是对具体政策的反对，而是一次次对总统制度逻辑的质疑：特朗普政府正在用一种“先行动、后审查”的方式推动联邦政策，而原告方则正通过诉讼，试图迫使行政权力回到宪法框架之内。
美国的制度设计原本就是对“权力集中的不信任”而生，而今天的这些案子，恰好成为对这一设计是否依然有效的“压力测试”。
当法官们面对这些跨领域、跨制度、跨权力层级的法律挑战时，他们不仅仅是在裁定某一行政令的生效与否，更是在回应一个国家对自身制度秩序的深切焦虑。
在对总统权力面前，法院仍然是那道最后的防线吗？
｜本文独家发布于腾讯新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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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11 14:00:4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