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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刘北
本期编辑 | 郭好嘉
本期审核 | 范家菀
图1 道路两旁参与游行的行人和车辆 图源:作者拍摄
2024年是全球大选年,对巴基斯坦而言也是一样。到了2月份,街道上就开始出现许许多多的宣传横幅,表达着人们的政治立场。巴基斯坦人热衷于谈论政治和参与政治,但对于社会大环境而言,政治的变化也与社会的动荡如影随行。所以,尽管大选不过两三天的时间,社会新闻就已经沸沸扬扬。我们接到许多提醒和预警,建议大家尽量减少出行,避免卷入本地的政治冲突。
事实上,在巴基斯坦生活久了,即使自己再小心,也不免总是会被卷入各种意想不到的状况之中。我看着临近大选社交媒体上的诸多新闻,想起2023年那次误入游行的经历,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伊斯兰堡一向警卫森严,政治游行和示威活动一般鲜少能在这里见到。但在2023年的5月,政府组织了一次官方的游行活动,就发生在伊斯兰堡警卫最严格、政府单位林立的区域——红区(Red Zone)。[1]住处紧邻红区的我,亲身经历了一次误入游行散场的时刻。
那次游行发生在巴基斯坦前总理伊姆兰·汗(Imran Khan)被逮捕后。2023年5月9日,巴基斯坦前总理伊姆兰·汗被逮捕后,他所在的政党——巴基斯坦正义运动党(PTI)在巴基斯坦全国范围内发起了抗议游行。为了对正义运动党在游行中的暴力行为进行回应,巴基斯坦当局政府召集各党派在红区举行了一次由政府组织的游行活动——当然,这些信息是我在游行发生之后才得知的。于那天的我而言,只不过是平常的一天。我开车去了一趟学校,下午回家的时候,照旧沿着斯利那加高速公路(Srinagar Highway)开车回家,越靠近红区我越觉得不对劲。通往红区的道路很狭窄,平时下班高峰时间,路上的车会多一些,也会偶尔拥堵。但那天情况十分反常,道路两旁的车比平时多了好多,很多甚至只停在路边,而且越靠近红区,道路两旁的车越多。还没到进入红区的检查站,我就已经被堵在了路上。我见状觉得不对,想起上午的时候看到有中国朋友在朋友圈发了新闻,称早上最高法院(Supreme Court)门口有党派抗议最高法判定逮捕伊姆兰·汗非法的决议,说是比较和平的“静坐”。平时我开的这条路虽然车也不少,但绝不是这个景象。除此之外很多车上还挂了一些各党派的旗帜,颜色和图案各异。看此情况,我吸取了此前很多次赛雷娜酒店(Serena Hotel)门口临时封路的教训。赛雷娜酒店门口的检查站(Check Post)是距离巴基斯坦内政部、外交部、总理府、最高法院和外交使馆区最近,且进入红区的交通最为繁忙的检查站之一。通往该检查站的道路连接伊斯兰堡主干道之一——斯利那加高速公路,也被称之为Kashmir Highway和Motorway。所有经过检查站的车辆,均需要缓慢通过检查站卡口,由警察进行判断是否需要停车检查。车辆经检查过后才可通过宪法大道(Constitution Avenue)进入红区。如果有政党游行,赛雷娜酒店门口进入红区的检查站(Check post)一定是封住的,所以还没等进入堵车区域我就赶紧向北侧拐,想从北侧G6街区的道路绕到万豪酒店那边的检查站进入红区。
拐上北侧的道路,这边的车子也多了起来。路旁停了很多小面包车和皮卡车,我看到这些车子上挂了很多五颜六色的党旗,有绿黑红三色的代表着巴基斯坦的人民党,有绿白相间的党旗代表着巴基斯坦穆斯林联盟。挂得最多的是一种黑白条旗,代表着巴基斯坦一个重要的宗教政党,Jamiat Ulema-e-Islam (Fazl),简称JUI-F。沿路行车的途中,我看到道路两旁的草地上堆满了吃过的餐盒,看来集会自中午就已经在进行了。拐上一个路口后,我就发现通往赛雷娜酒店门口的那条路沿线的车子非常多,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没再往前开,就赶紧绕到了G6街区旁边的路上。
图2 巴基斯坦主要政党党旗 图源:巴基斯坦各党派党旗与标志网站https://salaampakistani.blogspot.com/2013/04/pakistan-political-parties-flag-symbols.html
图3 车辆后面挂着党旗 图源:作者拍摄
图4 开着卡车参与游行的人们,带着穆斯林联盟的党旗 图源:作者拍摄
这条路也并不平静。道路两旁同样很多车,比赛雷娜酒店门口的车少了很多,但是车多人多的景象相比平常已经是异常的热闹了。G6街区路边的加油站停工,用很大的围布围了起来,周围停了很多车。除了车,路边还有一些小摊贩,卖水、卖吃的,还有一些卖烤玉米,让人仿佛觉得这里是在开大集。
我绕到万豪酒店的检查口往红区开去。检查口一向对我这种外国面孔女士放行,没遇到什么阻碍。开到红区,这里也是一如既往。但越向南走,停在路旁的车子和人就越多。等我快接近议会门口的时候,远远地已经看到议会正门口环岛(D Chowk)的道路两旁已经停满了车,人们一群一群地走来走去。那时我并没看懂他们的行动路线,一心只想着赶紧回家。但是走到环岛的东南侧才发现,双侧道路都已经不能正常行驶,被白色的拦路路障临时围住,附近还有交警值守。很多车子就直直地停在封路铁杆的前面,人群也是绕着路边走。我试图向另一边的岔路拐过去,看看能不能绕开封路的路段。但另一侧的路我完全不认识,而且周围还有很多人群来来往往,他们向我的车内看过来。尽管我带着口罩,但是我没戴头巾,穿着衬衫。他们看到我这样一位外国女士独自开着车,纷纷向我投来目光。前面的路还有路障,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掉头走了。
一边找路,我一边问其他的中国朋友对今天的道路状况有没有什么别的消息,得知今天确实在最高法院门前有示威活动,刚好就是现在。有一位中国朋友在这边飞无人摄影机,看到最高法院门前都是人群。我一边开车一边看消息,看得也不清楚,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找路。想着要不再去赛雷娜酒店进入红区的检查口看看有没有开,如果没有的话,就等等活动结束了再回。
于是原路返回,越往赛雷娜酒店开,车越多。道路两旁很多简陋的平板车,在卖一些食品和水,甚至还有车子在大声地放音乐,仿佛是一场大聚会。人们一群一群有向赛雷娜酒店的方向走,也有向相反的方向走的。很多车子试图向赛雷娜酒店开去,但开到检查口我才发现,检查口已经被封住,原本通车的地方摆了一排安检机。车子是肯定开不过去了,只能掉头离开。掉头之后我没有再尝试找路了。这边的车和人太多了,车辆行驶非常缓慢。朋友发来消息告诉我另一条通往公寓的路,但那条路实在有点太远,我对那边的路也不熟。当时已经有很多人从宪法大道里面走出来,我想着也许活动快结束了,就想干脆去附近的朋友家待一会,等晚饭之后再回来。
图5 赛雷娜酒店检查站已经成为游行活动行人安检出入口 图源:作者拍摄
于是我开车去了朋友家,这里临近马格拉山,但又距离红区不算遥远。到朋友家的时候朋友正在看航拍的图片。他的无人摄影机飞到了靠近赛雷娜酒店的路,因为距离有些远了,已经快接收不到信号了,于是就又飞了回来。在无人机的影像里面,刚才我探过的两条路都能看到是没有车辆通行的状态。最高法院门口站满了人,整条路上被人挤得水泄不通。从空中看到的景象跟我想象的差不多,这里的游行与其说是游行,不如说是一次聚会。也因为这次活动是政府组织的,所以有好多警察和交警在维持秩序,也怪不得我开车误入的地方虽然人很多但却还算平和。
在朋友家待到了晚上八点多,天已经黑了。吃完晚饭又待了一会,我觉得活动应该差不多结束了。但朋友说这活动下午五点开始,可能目的就是想要持续到半夜去的,没准这会还没结束呢,让我再看看情况。我觉得外面比较乱,有点着急想赶回我在外交区的公寓,朋友就又拿着无人摄影机去房顶上飞了一次看看路上的情况。议会前面的路看起来还是封着的,但是从G6街区还有另一条路能进宪法大道,航拍上看不太清那条路有没有被封,有一些微弱的光点在道路上移动,似乎是有车辆在往里开。我觉得可能问题不大,就想干脆碰碰运气直接去探路。如果实在走不了,就再开回朋友家继续等待。
要想回到外交区,我必须途径红区。我的路线规划是从G6的小路经过巴基斯坦广播电台(Pakistan Radio)然后从2号门进外交区,到G6街区的小路还算比较顺利。但是路上还是有很多人,大多举着JUI-F的党旗,成群结伴地往外走。我本以为是活动已经结束了,还剩一些人在陆续散场。结果越往里开人越多,走到宪法大道的十字路口的时候,前面的车几乎已经停下了。周围的人都在从最高法院门口沿着路由北向南走,车子过马路则是从西向东走,刚好堵在了十字路口。我的车在那里进退两难。往前走,前面的车也在找机会穿过人群。往后走,后面也全是人,根本没有任何能够退后的空间,车子卡在中间,只能一寸一寸地艰难挪动。经过我车子的人可能是觉得我的车很碍事,纷纷向我的车里望进来,有的人甚至拍打了我车子的后方,似乎是想催促我赶紧离开。后来我才知道,这次活动的主要聚集点就在最高法院的门口,而我开车经过的时刻,刚刚好赶上了他们刚散场的时刻。
图6 夜晚游行散场的车和人,其中穿黄色衣服的是交通协管人员 图源:作者拍摄
图7 夜晚游行散场在路边合影留念的人群 图源:作者拍摄
现在想来,那可能是我在巴基斯坦独自遇到的最危险的场景。虽然那场游行“有组织性”地在警察的监督下展开,活动整体而言相对平和,也未发生极端事件,但当我真的独自行车在游行散场的人群中时,周围高密度的人群还是令人非常焦虑。尽管如此,当时的场景甚至已经不足以让我感到害怕,因为一直在试图找到回家的路,我心中的恐惧被焦急所替代。在人群中大约穿梭了将近半个小时,我终于通过了人群最密集的十字路口。想着前方右转大概也就只有两分钟的路程就能进入外交区的大门,我习惯性地在十字路口右转,顺着人流慢慢向门口驶去。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由于今天的游行活动,外交区紧邻着宪法大道这一侧的大门出于安全原因关闭了。门口的警察对我挥挥手,示意我从别的大门进入外交区。
但当时的我对其他大门的位置并不熟悉。警察手指的方向,对我而言是一条死路。也许他说了更准确的位置,但在混乱的环境下我完全没有听懂,只能继续顺着人流的方向继续向前开。车子开到宪法大道外,终于周边的人少了很多。我沿着外交区外侧那条路继续开,试图找到能够进入的大门,但天已经黑了,那条路和刚刚熙熙攘攘的宪法大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高速通行的车流并不拥挤,甚至在夜幕下有些空旷。我跟着车流,向着仿佛没有边际的夜幕行车开去,顺便在地图上寻找中国大使馆的位置,以此作为参照,试图找到进入外交区的大门。不知道开了多久,导航上终于显示接近中国大使馆。我沿着高速路旁的小路开进小路,结果前方的路却被挡住。我探出车窗外试图寻找有没有工作人员就在附近,没想到空无一人。没办法的情况下,我只好先开车离开,寻找下一个可能的入口。没有想到距离这条岔路并不远的另一条岔路上,也是相似的情况。这次情况倒是好些,拦路路障不远处有一个小房间里有微弱的灯光,好像有工作人员在里面。因为周围漆黑一片,我不敢独自下车,就隔空喊工作人员。结果工作人员虽然看见了我,却并没有理会,而是示意我此门不开,另寻他路。
连着找错三个入口,在夜里行车的我有点慌了。朋友在微信上问需不需要过来接我,再去他家待一会再回。但彼时我已经开出他家好远,时间也越来越晚,实在不好再折腾他们继续叨扰。更重要的是我就在外交区外围,一直绕着这边跑,三过家门而不得入的感觉实在不太妙。我内心坚信,不会因为这一个游行,就让所有外交区内的人的正常生活都受到牵连,还是想要自己探探路再找找。急切焦虑的情况下我灵光突现,之前手机里存了外交区警察局的电话,不如就给他们打电话问问究竟有哪个门今天还在开放,可以让我进入外交区。
我拨通了警察局的电话,单刀直入地问对方,现在还有哪个外交区的大门仍在开放。对方的回答也很痛快,点名了1号门,并告诉我再过半个小时,外交区所有平日开放的入口就都会恢复正常。终于知道了可以回家的入口,虽然路依然不熟,谷歌地图上依然显示不出我想要查找的地方,但是刚刚询问警察具体的方位和附近的地标,我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位置。其实那个地方我刚刚已经经过,但因为入口的位置隐蔽不起眼,附近也没有路牌和标志物指示,甚至于平日里那个入口并不会开放,也就自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但回去的路途因为道路设计的问题,我需要兜一个大圈,绕远调头才能回到那个入口。而调头的位置,又回到了游行散场的附近,也就是赛雷娜酒店的门口。
彼时的我既不确定我是否能顺利找到入口,也不清楚现在赛雷娜酒店门口的人群是否已经少了一些。越靠近酒店附近,车子和人还是越来越多。等到我终于绕到赛雷娜酒店门前的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路旁有男扮女装的跨性别乞讨者走到我的车窗边上乞讨。这是平日里经常出现的景象,那些妇女儿童和跨性别者,经常出现在伊斯兰堡很多个路口,在车子等红灯的时候敲窗引起司机的注意来乞讨。面对这样未知的乞讨者,为了人身和财产安全,通常我都是不予理会。但那天,尽管我没有对那位敲窗的跨性别人士做出任何反应,他/她却突然后撤一步,猛地向我的车窗扑过来,双手和脸贴在了我的车窗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样的情况实属罕见,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他/她望了一眼,但还是极力地让我自己淡定,转过头看向红灯,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祈祷这个红灯快点过去。我没听懂他/她究竟在说什么,但我觉得那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环境给了他/她可以这样扑到我车窗上来的信心。好在这些乞讨者虽然总会骚扰驾驶员,但还不至于伸手拉车门或者是有更进一步的过激行为。好不容易挨到红灯过去,我一脚油门赶紧迅速通过,径直向1号门开去。
幸运的是,这次我终于顺利地进入了外交区。车子开进外交区的那个瞬间,空气中的焦灼仿佛都少了很多。我看到远处深邃天空中的点点星光,想到一公里外的宪法大道依然人声鼎沸,想到刚刚通行的路口那位不知道会“工作”到几点的跨性别乞讨者,仿佛都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找到了回家的路,在这些意外中终于抵达温暖明亮的公寓。或许,正是这些一个个“幸存”的时刻,才共同拼凑成这个世界未加粉饰的原始模样。
注:1.伊斯兰堡“红区”(Red Zone)通常指的是该城市的高度安全区域,其中包括总统府、总理府、议会大厦等政府机构和重要的外交使馆区。这个区域通常受到高度的安全保护,是国家政治和行政权力的中心。
作者简介:刘北,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博士研究生,研究地区和国家为南亚巴基斯坦,主要研究方向为国际传播。
本文转载自“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微信公众号2024年11月14日文章,原标题为《误入游行散场的夜晚 | IIAS《田野日誌》第10期》
本期编辑:郭好嘉
本期审核:范家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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