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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社会,被集体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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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5 19:50: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有的时候,官儿做大了,未必是功德。

广明元年(880),黄巢大军兵临长安城下,唐僖宗丢下百官,匆匆出逃四川。长安城破后,反叛军“杀唐宗室在长安者无遗”,对滞留城内的官僚也毫不包涵。史载,包罗宰相豆卢瑑、崔沆、左金吾上将军张直方在内的百余名高级官员相继被杀。一时间,“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仅仅二十多年后,汗青重演。

天祐二年(905)六月,包罗尚书左仆射裴枢、右仆射崔远、吏部尚书陆扆、工部尚书王溥、兵部侍郎王赞等人在内,唐朝数十名高级官僚受命聚集于滑州的白马驿。云云局面,以往只有在帝都才气见得到。然而,这次“聚集”实际上是一场血腥骗局。不多时,随着朱温的一声令下,毫无防备的唐廷大员们悉数被杀害。

此时,一个名叫李振的幕僚觉得仍不解气,他对朱温说:“这些人向来以清流自居,应该把他们扔进黄河里,跟浑水永久混为一体。”(此辈尝自言清流,可投之河,使为浊流也。

朱温命人照做。顷刻间,三十多名官员的尸首被投进黄河,一众“清流”消失在了浑浊的河水之中。由于事发白马驿,后世便将这场政治屠杀称为“白马之祸”。

汗青的巧合总是在延续。发起弃尸黄河的李振,与黄巢一样,也曾屡试不第。他们对于权贵的恶意,也在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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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壶口瀑布。图源: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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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想要在唐代靠科举入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任何制度在初创阶段,通常都不能称之为完善。在历经千年的科举史中,唐代科举的录取人数明显偏少。

唐代科举主要分为常科(科目、测验时间固定)与制科(科目、时间均不固定),其中常科主要包罗明经与进士两科。有人做过统计,在唐朝统治的289年时间里,科举取士共8341人,其中进士6773人。偌大的王朝,均匀每年录取的进士仅有二十多人。

针对这一现象,开元年间的国子祭酒杨瑒曾经吐槽道:“省司奏限天下明经、进士及第,每年不过百人。窃见流外身世每岁二千余人,而明经、进士不能居其什一,则是服勤道业之士不如胥吏之得仕也。

为了通过这座窄小的独木桥,学子们皓首穷经。46岁的孟郊在考中进士后难掩高兴之情,写下“东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狂喜之句。而与孟郊命运相反的,是一批又一批名落孙山的考生。

他们中的多数人会反思自己的不足,少数人会象征性地发一下牢骚。但像晚唐时期这样,连续不断出现落榜士子肇发事端,不可谓不诡异。究其原因,让黄巢、李振等人云云愤怒的,不是录取名额数量的限制,而是录取过程中存在的不公。

科举制的诞生,是君主集权的结果。此前,无论是汉代察举制,还是魏晋九品中正制,选官的权力究竟上不停为各级世家大族所把持,导致皇权孱弱。为将这项权力收归中央,实现集权,隋文帝杨坚于开皇七年(587)实验分科举士,之后唐承隋制。然而,被夺走权力的世家大族们又岂会甘心?在唐朝实验科举、普选人才的过程中,皇权与门阀的比力未曾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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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承隋制,以科举作为选拨官员的本事之一。图源:网络

唐朝科举中普遍存在“行卷”和“公荐”等现象。所谓行卷,就是考生将自己的作品呈送成名文人或权贵阅览,以增加知名度。而公荐,则是考生依托有名誉之人向考官举荐自己。行卷和公荐发展到末了,乃至能取代考场上的答卷,成为决定士子能否入榜的关键性因素。在此背景下,即便再积极的士子,也敌不过人情与关系网络。现实通常是“贵者以势托,富者以财托,亲故者以情托”,以至于科举走后门、入仕靠关系的现象公开且正当。

此种现象的持续泛滥,使得新、旧权门渐渐把持了唐代科举,以致“榜出率皆权豪子弟”。这也暴露了唐代政治中非常尴尬的一个现实:本来用于剥夺门阀选拔人才权力的科举制,又渐渐被世家大族加以利用,为自己的亲族挚友大开方便之门,终极“每岁策名无不先定”。

对于这等不公现象,许多晚唐学子愤恨不已。诗人杜荀鹤曾作《投从叔补阙》:“空有篇章传国内,更无亲族在朝中。”直言晚唐科举选人唯亲,毫无公平性可言。

时代不公投影到李振身上,或许就是他“自以咸通、乾符中尝应进士举,累上不第”的缘由,也是他对权门权贵“尤愤愤”的原因。

科举本来向底层才学之士敞开了入仕大门,现在却砌起了一道高高的栅栏,里面的风光固然可以看得见,但栅栏外的人却总是够不着,很难不让他们产生痛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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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途壅闭,有人止步不前,有人另辟蹊径。

落榜士子不但要面临名落孙山的失意,有时还要为生计问题而烦恼。晚唐人孙樵就曾记录自己落魄时的窘态。他长年在长安寓居备考,一连考了十年,却都屡试不第。由于一门心思地投入科举,不事生计,导致囊中羞涩,白天饿得头昏眼花,晚上冻得难以入眠,连朋侪都尽皆离他而去,终极“悴如冻灰,癯如槁柴”。

对于唐朝的士子而言,需要理想,更需要直面生存。许多人在多次落榜之后,为生计和出息所迫,不得不开始寻求新的出路:

其一是隐居,其中以郑云叟最为突出。郑云叟自幼勤奋勤学,“为文敏速遒丽”,只管云云,这位大才子在唐昭宗时期参加进士科测验,却名落孙山。性格“耿介不屈”的他潇洒地留下一句“用浮名之撄我心,使郁郁然如果耶”,便不顾家人反对,隐居少室山去了。妻子来信劝其归家,他将信件“悉投于火”。挚友给他介绍工作,他也是“拒而不诺”,全然一副看透世俗的心态。

其二是造反,当以黄巢最为盛名。黄巢年轻时试图用知识改变命运,但“屡举进士不第”,终极将失意的肝火转化为政治抨击,掀起了一场旷日长期的反唐反叛,为晚唐敲响了丧钟。

其三是便参加藩镇幕府。中晚唐时期,唐朝中央衰微,地方藩镇林立。各地节度使宛如土皇帝,不但手握财权兵权,而且开设幕府,吸纳人才为自己服务。

科举入仕的失意,同样改变了李振对前途的选择。他终极放弃科举蹊径,改走战功入仕路线。多年之后,他晋升至金吾(卫)将军,正当朝廷改命他为台州刺史时,命运却跟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史载这一年“盗据浙东”,当地发生了严肃的割据兵变,受此影响,李振赴台州任职一事也化为了泡影。

向西折返的途中,李振路过开封。

当时,开封是宣武节度使朱温的土地。深感前途渺茫的他实验着毛遂自荐,求见朱温。史载,李振见到朱温后,“以计谋干太祖(指朱温),太祖奇之,辟为从事”。从此投入朱温帐下,成为其幕僚。

在朱温帐下从事日久,李振的心态悄然发生了变革,他不再以唐廷中央为尊,而是着眼于现实,尊幕府而弃朝廷。

固然,李振的心态变革并非个案。朱温帐下的敬翔、张策与苏楷等人,都是放弃向体制内发展,通过向幕府投简历,而成为朱温事业发展的左膀右臂。明末清初的大儒王夫之对此表明道:“足不涉天子之都,目不睹朝廷之法,知我用我,存亡以之,而遑问忠孝哉?

晚唐士人的心理变革,多少带点实用主义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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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巢之乱后,唐朝已然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但朱温篡唐需要一个过程。

当时,但凡有点政治头脑的人都意识到,唐朝死亡的形势已经不可逆转。于是,有人试图加速这一进程。

光化三年(900),神策军左中尉、阉人刘季述等人觉得唐昭宗“严急”,并不是个安分、好控制的主儿,一番权衡之下,便有了另立幼主之念。

现在是地方节度使的时代,废帝一事,自然还需思量节度使们的态度。最最少,他们的举措至少需要得到一个实力派的支持。刘季述第一个想到的,是朱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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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昭宗画像。图源:网络

朱温通常都不驻留长安,而是由李振往来都城,代其处理事务,沟通唐廷中央。以是,刘季述派人跟李振搭上了线。怎料,话一出口就遭到了李振的痛斥:“百岁奴事三岁主,乱国不义,废君不祥,非敢闻也。”当场替朱温拒绝了这项互助。

李振之以是反对废黜皇帝,并非心恋唐廷统治。在他看来,朱温尚未积聚充足的政治声望,此时并非代唐上位的最佳时机。

刘季述寻求支持未果,决定孤注一掷,于当年十一月发动了政变,将唐昭宗软禁,废为太上皇,并伪诏禅位于年幼的太子李裕。与此同时,刘季述也做了另一手准备,派人拿着假的禅让诏命到开封拜会朱温,称唐朝想让国于朱温。

为此,朱温的幕僚们分成了两派。以刘重楚(刘季述之兄)和张浚为首的一派努力怂恿朱温担当阉人的发起,荣登大宝。而从长安归来的李振则果断反对,建议朱温举兵勤王讨贼,诛杀阉人,并声称“行正道则大勋可立”。

朱温一听,名顿开,遂派李振再入长安,联适时任宰相崔胤救出唐昭宗。

经此一事,唐昭宗得以复位,朱温也因救主获封东平王。过后,朱温开心坏了,拉着李振的手坦白道:“卿所谋是吾本志,穹苍其知之矣!

李振的一番结构谋划,让“王”与“皇”之间的隔断又近了一步。今后,他在帮忙朱温篡唐的蹊径上越走越远。

天祐元年(904),朱温将唐昭宗和朝廷从长安强行迁至洛阳。同年八月,朱温派朱友恭等人闯宫,杀死了唐昭宗。然而,在面对弑君的恶名时,朱温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时,李振提示他:“昔晋司马氏杀魏君而诛成济,不然,何以塞天下口?

成济,三国时期的魏国将领,同时也是司马昭的心腹。甘露五年(260)五月,魏帝曹髦不甘做傀儡皇帝,为司马氏一族所摆布,决意反抗,结果被成济当众杀死。过后,司马昭为平息众怒,并撇清其中关系,下令将成济诛杀。

李振此言一出,朱友恭成了翻版的成济,兔死狗烹,朱温也借此洗白脱身。

唐昭宗死后,年仅13岁的李柷被立为新君,史称唐哀帝。在朱温眼里,这个傀儡小皇帝根本成不了天气,而真正让朱温觉得碍手碍脚的,是一众唐廷官员。而这些人,也正是李振一生痛恨之辈。史载,李振“屡举进士,竟不中第,故深疾搢绅之士”,将自己频频名落孙山的原因,全部归结于当朝士大夫把持科举。

李振向朱温建议:“朝廷以是不理,良由衣冠浮薄之徒紊乱纲纪;且王欲图大事,此曹皆朝廷之难制者也,不若尽去之。”朱温觉得很有原理。

于是,天祐二年(905)六月,朱温将三十多名朝臣骗至滑州白马驿,举行了一场有计划的政治屠杀,并在李振的发起下,将群臣的尸首尽数抛入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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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振等谋士的筹谋下,朱温派兵诛杀朝臣。图源:纪录片截图

白马之祸发生后,幸存的士大夫闻风丧胆,根本不敢入朝为官,朝廷中对朱温的反对之音也愈发减少。

当李振配合着做完这统统,朱温的篡唐之路已尽是坦途。天祐四年(907)四月,朱温在百官的“劝进”之声中,假惺惺地故作推辞,终极“勉为其难”地担当了唐哀帝的禅让,以“开平”为新纪元,改国号为大梁。现在,立国289年的李唐王朝正式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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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青通常只会记得朱温篡唐的宏大叙事,而选择性忽视了小人物李振等人在幕后的推波助澜。自从选择跟随朱温之后,李振就渐渐活成了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样子——他无比痛恨权贵,但当自己成为权贵时,却无比享受,毫无自省的觉悟。

据史料记载,唐王朝迁都洛阳后,李振常常作为朱温的代表入朝,一时风头无两,容人之量却越来越小。每当有官员得罪他,动辄就被罢黜贬官。许多官员私底下将其比作“鸱枭”(即猫头鹰)。

朱温篡唐后,李振官至户部尚书。不过,随着后梁乾化二年(912)朱温被弑,李振飞扬跋扈的做派也渐渐收敛。

朱温死后,先后继任的朱友珪、朱友贞和汗青上大多数君主一样,对前朝老臣并不感冒。李振自然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原理,只管头上顶着个崇政院使的帽子,但他常常托病不朝,后来更是挂职闲居,不问朝政。

后梁龙德三年(923),是权力再度洗牌的一年。这一年,沙陀人李存勖正式称帝,创建后唐政权,并于同年底攻破开封、洛阳,闭幕了死对头朱氏所创建的后梁政权。

每当一个政权到了覆亡的末了一刻,政治场上的众生相便展现得淋漓尽致。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后梁大多数臣子选择了降服佩服后唐。但对于是否“易主”这件事,李振的心里很没底。

他找到当月朔同辅佐朱温的敬翔,探索性地问道:“如果唐帝有诏免除我们这些人的罪行,我们要不要一起去朝见新君(指李存勖)?”

敬翔听了便反问道:“我们两个人身为梁相,国君昏庸时不能进谏,国家死亡时又不能挽救,如果新君问起,我们将如回答?”

听闻此言,李振已然清楚,敬翔心里不同意降服佩服后唐政权。

于是乎,一场关乎两人出息与命运的谈话无果而终。

在新、旧政权更替的那一刻,李振的求生欲终极战胜了虚无缥缈的气节。他选择了胜利者,一如当年朱温代唐时那样,唯强者侍之。

翌日一早,李振独自向后唐庄宗李存勖请降。

得知李振变节降服佩服,敬翔气得扬声恶骂:“李振根本就不是一个大丈夫!”随后用举措证明了自己的气节——上吊自尽。

李振固然降服佩服了后唐,但并不意味着就能得到善待和善终。后唐重臣郭崇韬对他的变节行为极为鄙视,逢人就说:“人们都说李振是一代奇才,我看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后梁降臣段凝也因为私家旧怨选择背刺李振,向唐庄宗进言,称李振等人是主要战犯,不可饶恕。一时间,李振在后唐的风评急转直下。

真正决定李振命运走向的,是后唐庄宗李存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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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唐庄宗李存勖是沙陀人,并非李唐皇室后裔。图源:网络

后唐固然是沙陀人创建的政权,但在法统上试图追续李唐王朝,因此与李唐王朝在名义上“同国同姓”。李存勖自然要趁着后梁覆灭,为李唐王朝复仇,以此为自己正名,于是下诏:“敬翔、李振带头辅佐朱温,共同颠覆唐朝……一并诛灭全族。

在生命的末了时候,汗青的回旋镖击中了李振。曾经一手推动灭李唐的李振,终极死在了另一个“李唐”的手里。曾经相信上流只能“物理消灭”的李振,现在成为了被“物理消灭”的对象。而李振全族被尽数诛杀的这一刻,惨状恰如当年的“白马之祸”。

屠龙者终成恶龙,恶龙终将被屠杀,汗青再一次完成了血腥而残酷的闭环。


参考文献:
[后晋]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2011年
[宋]薛居正:《旧五代史》,中华书局,1976年
[宋]欧阳修:《新五代史》,中华书局,1974年
陆扬:《清流文化与唐帝国》,北京大学出书社,2016年
贾发义、王洋:《“白马驿之祸”与唐末幕府文民气理》,《中州学刊》,2016年第2期
姜维公、高文辉:《“白马之祸”考析》,《长春师范学院学报》,1999年第3期
黄云鹤:《唐宋时期落第士人研究》,东北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
伍纯初:《朱梁团体研究》,上海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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