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平 | 辜鸿铭与香港
辜鸿铭(左)与前香港探长王昆士。
香港是辜鸿铭1881-1884年的主要落脚点,之后数年他经常赴港公干。正是从福建到香港的轮船上,辜鸿铭得到张之洞亲信杨玉书赏识,得以进入张氏幕府。经爱丁堡大学校友骆任廷介绍,1882年他在香港参加英国人科洪(Archibald Ross Colquhoun)组织的探险队,在百色受辱,中途退出,彻底转变为激进民族主义者。骆任廷后升任香港总登记官、辅政司、威海卫行政长官,与辜鸿铭保持了长期友谊。
云南缅甸探险队
程巍研究员《辜鸿铭的受辱:民族主义与创伤记忆》一文揭示,辜鸿铭从英国殖民地(槟城)子民转变为激进的民族主义者,并非源自1881年与马建忠会面(此事纯属虚构),而是起于1882年参加科洪组织的探险队的经历。
据程巍的研究,1879年上半年辜鸿铭返回南洋,随后供职于新加坡辅政司公事房,1882年初在香港参加科洪组织的云南、缅甸探险队。就在这一年,他的胞兄辜鸿德(Kaw Hong Take)结束了福州的业务,移师香港经商,购买轮船一艘,经营香港、厦门、马尼拉之间的贸易。辜鸿德从此定居香港,并被选为陪审员。香港、福州是这一阶段辜鸿铭的两个主要落脚点。辜鸿铭第一篇公开发表的作品,1879年刊登于香港《孖剌西报》。
科洪为英印政府工程官员,组织此次探险是为了探索从英占下缅甸到达云南的商路,急需寻找高水平的中英翻译。1881年底,辜鸿铭经爱丁堡大学校友骆任廷(Lockhart)介绍,答应出任此次探险的首席翻译。次年2月,探险队从广州出发,沿西江逆流而上,在广西百色停留几天之后,辜鸿铭退出了探险队。程巍在领队科洪后来出版的书籍发现,在广西百色与当地官员会面时,辜鸿铭只顾用汉语与人聊天,把科洪冷落一旁,科洪怒将一本书掷到辜鸿铭头上。受辱的辜鸿铭宣布退出探险。从福建“乌石山教案”以来萌发的朦胧民族主义情绪,在百色正式成型,奠定了辜鸿铭后半生的意识形态基础。
Colquhoun的中文译名,程巍译作科洪,翻译Colquhoun的旅行记《横穿克里赛》的张江南译为柯乐洪,但《横穿克里赛》记载Colquhoun所领的中国护照,姓氏为“戈”(Spearman)。程巍认为探险队在百色遇到的右江镇总兵Li Tsin Kü,即是主谋杀死马嘉理的李珍国,这是一个误会。其人实为李信古(李维述)。1875年的“马嘉理事件”是晚清外交史大事。英国公使馆翻译马嘉理被云缅边境的“野人”杀死,据称由云南都司李珍国的密函指使。英方认定,李珍国受命于云贵总督岑毓英,强烈要求惩处岑氏,让清廷大为难堪,最终各退一步,英方不再坚持审判岑毓英,清廷则派出郭嵩焘使英“道歉”,为中国设驻外公使的开始。李珍国由此令西方人闻风丧胆。张江南翻译的科洪旅行记《横穿克里赛——从广州到曼德勒》,引用《百色厅志》及其他资料,将Li Tsin Kü译为“李信古”即李维述,可谓信而有征。据《百色厅志》卷六,右江镇总兵李维述“云南楚雄县人,军功,(光绪)五年二月任”,下一任总兵徐生德“九年八月署”,可证光绪八年(1882)的右江镇总兵为李维述而非李珍国。李维述因镇压云南回民起义,“积功”升至总兵(镇台,武职正二品),而李珍国被称为“协台”,与其都司(武职正四品)职衔相匹配。《横穿克里赛》第二卷第26章所载探险队在蛮允会见的“李协台”才是李珍国。随行的听差译为Li Si Tai,张江南错译为“李制台”,还批评科洪弄错了,可谓治丝益棼。甚矣译事之难!
英国探险家科洪与他的旅行记《横穿克里赛:从广州到曼德勒》(张江南译,云南人民出版社,2018)。
杨玉书引荐给张之洞
1883年科洪出版旅行记《横穿克里赛》一书,故意隐瞒对辜鸿铭施暴的情节,单方面指责他爽约退出探险队,使辜氏在西人圈子难于立足。当张之洞派人到港表达聘请之意时,辜鸿铭想必义无反顾,万分乐意投身到士大夫阵营。
辜鸿铭得以进入张之洞幕府,以杨玉书引荐之力为多。杨玉书(1835-1887),四川华阳人,张之洞任四川学政赏识的学生,光绪元年考中举人,曾任山西候补知府,光绪十年(1884)追随张氏到广东,1887年瘴故于海南。张氏亲信赵凤昌在《国学辜汤生传》一文中写道:
光绪十一年张文襄公总督两广,法越战事方殷,闽亦有警,文襄命知府杨玉书赴闽侦事回,由海舶抵香港,汤生适同舟,玉书邂逅与谈。回粤与督幕赵凤昌言,舟中遇一人,与德国人讲伦理学,其人兼善中文,问姓名为辜汤生云。时海警需才,署中德文翻译颇谫陋,凤昌以所闻白文襄,就香港邀之,任以邦交诸务。(1931年第2卷第4期《人文》杂志)
从福建回香港的轮船上,杨玉书见到辜鸿铭精通德语,与德国人纵谈伦理学,回广州后告知赵凤昌,赵凤昌即向张之洞汇报,张氏立即派人到香港聘请。此时中法战争进入激战阶段,张之洞订购了不少德国武器,聘请了一些德国军官当教习,急需德语翻译人才,辜鸿铭适逢其会,进入张之洞幕府。杨玉书来往福建、香港之间,是由于法军封锁台湾海峡,朝廷要求广东运送军械支援台湾,被张之洞派到福建组织协调,往来都经过香港。不知从何时开始,杨玉书被写成“杨汝澍”,想必是音近而误,有些方言读“汝”为Yü。
1885年2月6日,辜鸿铭写信给香港英文《孖剌西报》要求更正早前的报道,声明他没有得到广东的任命,也不是给军事教官当口译。为提高军队的训练水平,张之洞聘请了多个德国教官,在港西人猜他给德国教官当翻译,辜氏或者觉得军事训练口译是低层次工作,加以否认。按赵凤昌记载,辜鸿铭在张之洞幕府的工作之一是与德国教官联络,而幕友由总督聘请,不需要正式任命,所谓“更正”有欺人成分。
1886年,张之洞设立“办理洋务处”,以候补知府蔡锡勇为坐办提调,员外郎衔辜汤生(辜鸿铭本名)任德文翻译委员,张懋德(那不勒斯中华学院留学生)为法文翻译委员,邝其照为英文翻译委员。“员外郎衔”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衔,不妨碍他做洋务幕友工作。1887年10月,暹罗王子到港,香港福建商人群体殷勤招待,辜鸿铭特地从广州赶去参加。(10月10日《孖剌西报》)
张之洞督粤期间,发生不少内地犯人逃港案件。张之洞除聘请香港律师外,经常派辜鸿铭到港观审,随时报告进展,以便制定对策。海盗张阿知在福建杀人抢劫多起后逃亡香港。1886年,福建官员率带兵勇、驾驶“艺新”号轮船到香港,在没有出具福建省官方文书,未得港府同意、港警执法的情况下,私自抓捕张阿知,闹出很大外交风波。张之洞派出洋务委员蔡锡勇、辜鸿铭赴港处理此案。在换了几拨证人后,终将张阿知引渡回闽惩处。
与骆任廷的友谊
香港湾仔有条骆克道(Lockhart Road),以辅政司骆克(Sir James Haldane Stewart Lockhart)的名字命名。骆克(又译“骆檄”),苏格兰人,辜鸿铭爱丁堡大学校友,1879年考取殖民地部官学生,到香港、广州学习汉语。科洪最初想请骆克当翻译,港督不予批准,骆克转而介绍校友辜鸿铭。骆克后升至香港总登记官、辅政司,1902年起任威海卫行政长官,改中文名为“骆任廷”。1885-1889年间辜鸿铭经常到香港观审,两人应有很多接触,保持长期的友谊。吴思远编译《辜鸿铭信札辑证》收录辜鸿铭、骆任廷来往书信达56通,其中最早的书信写于1887年7月15日。在这封信的附言中,辜鸿铭说,“这个月的三十日我将会抵达香港,希望您能告知我的兄长一声。”(《辑证》第10页)1893年1月,辜氏写道:“我曾经许诺的在新年期间要去香港拜访您和我兄长,但这次恐怕不得不让你们失望。”原因是张之洞创办了自强学堂,任辜鸿铭为教习。1894年5月,香港暴发鼠疫,辜鸿铭写信请骆氏照顾他胞兄辜鸿德。同年12月27日,甲午战争中清军败势已定,辜鸿铭在南京向骆任廷托孤,意思是万一发生不幸,请骆氏将其独子送到苏格兰前未婚妻处抚养。
骆任廷供职之余,潜心研究汉学,有《成语考》《〈左传〉引得》等著作行世。从书信往来中,可知骆任廷曾多次将其手稿请辜鸿铭指正。1895年《马关条约》签订后,张之洞地位岌岌可危,辜鸿铭询问骆任廷:“您是否能帮助我在南方谋一份差事?”(《辑证》第29页)在两人通信里面“南方”指代香港。此时,骆任廷刚升任香港辅政司,地位仅次于港督。辜鸿铭在张之洞失势时曾想到香港投靠骆任廷,这是以往乏人注意的。
余论
研究近代人物思想、言论,深入了解其个人经历十分必要。凌空蹈虚地谈论辜鸿铭的激进民族主义、文化保守主义,不去考究触发他思想转变的具体场景,不太妥当。吴思远指出:“汉语界研究的材料也多困囿于其亲朋好友的回忆录与奇闻佚事等,致使研究结论缺乏真实性和准确性。”(《辑证》前言)辜鸿铭的激进民族主义、文化保守主义,更多是一种“皈依者狂热”,转折点是参加科洪探险队所受的屈辱,此前发生的福建乌石山教案则是铺垫。辜鸿铭的思想转变在探险中完成,而香港则是他此行的起点和终点。
陈晓平
责编 刘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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